Saturday, November 25, 2006

東邊的岩石山





East Rock是學校附近的一個鄰里。搬來紐哈芬之前爲了找住所,四處探聽消息。人家說,這一區離校不遠,多是一棟棟木造房屋,還有幾間雜貨店與小餐廳,寧靜安全,是各國研究生與學者賃居聚集的所在。鄰里的西邊是校區,東界是生活機能方便多商店的主要幹道,往南走一段路就進入城中心,而北邊則緊接著公園,可以散步賞鳥慢跑。聽起來是個理想好地方。


帶著透過網路看到的路街空照圖所拼湊的片段印象,再加上一點由文字描述所延伸出的美好幻想,當首次自己開車來到這裡時,一條條在電腦上識得認得的路街變成陌生的現地實境,充滿了「原來是這個樣子啊」的新鮮。忙著認路牌辨街名的時候,望向北邊,一座山頭映入眼簾,裸露的紅石壁高高聳立樹叢之上,腦中好像有個機械裝置調好卡答一下,對上了,讓這兩個英文字有了真實的意義。

原來East Rock是市郊東北的一個岩石山,旁邊的公園與鄰里因山而得名。山頂有車道可達,也有一條小步道可以讓人拾階而上。登頂步道的前段平緩,跟一般的林野小徑沒什麼不同,但是緩慢攀爬之後變成階梯路,愈往上階梯愈陡,最後一小段是岩塊鑿闢而成的幾個「巨人階梯」(“Giant Step”)。雖然不難爬,鮮少運動的人仍會氣喘噓噓。

陸續來到岩山頂上好幾次,有時自己開車來,也曾跟著同伴一起爬上山。站在山上,近處的住家鄰里到城中校區再到遠端的海邊港岸,整個城市都在腳下。州際公路I-91與I-95上車流永遠奔馳不止,Long Island Sound海灣水面依天候或時間的不同,有時泛著波光,有時罩著水汽。


以前大一國文課讀過馮承植的現代詩《十四行集》:



我們並立在高高的山巔

化身為一望無際的遠景

化成面前的廣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哪條路,哪道水,沒有關連

哪陣風,哪片雲,沒有呼應

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們的生命


我們的生長,我們的憂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樹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濃霧


我們隨著風吹,隨著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化成蹊徑上行人的生命



每次站在高處往下看,總喜歡辨識自己認得的建物,從山下小小的熟悉卻有些生疏的地景中,尋找自己的家,看看剛才走過哪條路,是怎麼走到了這裡。每年的這個時候,短短幾日的間隔裡,我們互賀分別跨過生命中的另一個整數,講的是眼前的松樹濃霧,不知道的是風吹水流,又將化成怎樣的交錯蹊徑。

在山頂上看著望著想著,突然覺得詩人說得真好。

Wednesday, November 08, 2006

避風港


紐哈芬原是個港都,港口位於Mill River與Quinnipiac River匯入長島海灣(Long Island Sound)的入海處,而燈塔公園就在船隻要入港時最先看到的岸東頂點。公園的一側是橙褐枯焦的樹林,另一側有大片臨海黃沙灘,暗黑岩礁伸向蔚藍海面,而燈塔在陽光照耀下變得潔白顯眼。往北望,港口的油槽與市區的建築校舍輪廓可見,城中市街就在不算太遠的那方。

我第一次來這個公園是在有著燦爛秋陽的周日午後。雖然陽光明亮耀眼,但畢竟已是深秋,強勁海風吹來頗具寒意。海邊遊客不多,都縮著脖子,穿著厚外套與戴上手套毛線帽。公園內的旋轉木馬已經歇息,排球網柱也孤獨地站在沙灘上,只剩下鞦韆有一家不怕冷的爸媽與小朋友光顧。


我們走過沙灘,潮水送上海草、貝殼、以及打磨得圓滑晶亮的小石頭,標記出高潮線的所在;繞到岩礁邊,潮間帶有種不知名的腹足類,大螺背著中螺,中螺又載著小螺,一團一團好似疊羅漢般群聚在一起。繼續往港內方向走,繞過燈塔,繞過釣台,突然看到一個袖珍小水灣,聚集了大小海鷗以及幾隻水鴨,游泳、戲水、覓食,忙得不亦樂乎的樣子。


對照於灣外零落的鳥兒與岸上稀疏的遊人,這個小灣口顯得熱鬧滾滾,生氣蓬勃。真奇妙,為什麼鳥兒知道要聚集在這裡呢?我看看週遭,試圖猜想是不是風向與灣口的位置剛好避開凜冽寒風?是不是水流波潮帶來充足的食物補給?還是只是有樣學樣,看到同伴前往就三三兩兩成群尾隨飛來了?

自認見多識廣有理智的人類不知道這個小水灣到底有什麼特別,自然隨性的鳥兒憑著本能,就能在天冷風疾的秋日海邊找到一個避風港。或許想太多沒用,跟著真正的感覺走,才找得到最終歸屬。

Wednesday, November 01, 2006

我家不過萬聖節


又到了萬聖節。

之前在羅城,住在學校的宿舍區。曾興沖沖地準備了糖果等待小鬼頭登門拜訪,不過等了一晚,沒人來敲門。最後只好自己把糖果吃下肚。

搬到了紐哈芬,租了獨棟木屋改裝而成的頂樓公寓,房東先生太太就住在樓下。萬聖節要到了,如果人家逐層來按門鈴討糖果,是房東會開門應對就好,還是我也要迎接小鬼呢?想一想,還是在超市買了一小包堅果巧克力糖,有備無患,送人自吃兩相宜。

萬聖節那一晚,七點多離開實驗室走路回家,遇到幾組人馬。有一組是體型碩大的黑人媽媽帶領穿著天使翅膀的小膨妹走在馬路的另一側;有一組人累了坐在路邊矮欄杆前休息;另外一組也是非裔小孩,沒有什麼化妝打扮,只是三四個人擋在人行道中間講話,不知道在討論什麼。幹道上兩旁的屋子,少數幾戶把門前入口處的燈點亮,還有一家在窗邊擺了個南瓜燈迎接客人,不過更多是看似沒人在家般冷清黑暗。快到自己的住所時,遇到一大票美國青少年,成群結黨越過馬路,說說笑笑打打鬧鬧,他們的言行突然讓我感覺不很舒服。趕緊快步走回家,發現自己大門入口的燈竟然不亮了。掏出鑰匙,摸黑開了門,原來房東太太留了張字條:

喬治今晚暫時把門燈關了。我們不招待萬聖節登門討糖的人,即使有人敲門也請不要開門應答。謝謝。


上個週末帶爸媽到波士頓去,在高級寧靜美麗的住宅區Beacon Hill看到好多人家在門口放了橙紅金黃的南瓜,門上吊著彩色玉米,裝扮岀豐足熱鬧的秋收氣息。有一戶更把自家改造成鬼屋:蜘蛛網,骷顱人,還有蜈蚣蜘蛛玩具蛇… 我想像他們或許週末有個盛大的萬聖節派對,而萬聖節的晚間,一定也會熱情款待敲門的小鬼。

但是我家不過萬聖節。爲什麼?是因為房東想圖個清靜?還是跟一再出現的新聞事件有關?──上個月某日早晨在附近街口有一群青少年攔路推倒騎車上學的研究生,奪走了他的腳踏車;兩星期前有個學生深夜兩點多回家,在榆街上遇上搶匪;上週五晚上,警察在建築學院前逮捕了兩個十三歲的小男孩,一人帶著刀子,另一位身上藏著空氣槍…

電影《前進天堂》(In America) 裡面,一對移民美國的愛爾蘭裔小女孩,住在骯髒破舊紊亂的廉價公寓裡,父母掙扎著跨過美國夢、真實現況、與憂傷過往之間的巨大落差。但是這對小姊妹用純真結識了樓下孤僻的神秘鄰居,不僅化解了人們內心隔閡,也因而扭轉了自家困境,而契機開端就是當初萬聖節的登門討糖。

電影故事的美好結局說明這終究還是個美國夢。真實人世裡,即便小鬼頭前進天堂,我們還是要小心壞人。因此家門口的燈今晚不亮,我們不過萬聖節。

Wednesday, October 11, 2006

啊-披薩!


來到紐哈芬,應該嚐嚐這裡的披薩。這個城市當年的早期移民中有許多義大利裔,據說最初的美國披薩就是發源自二十世紀初葉的這個小城,而創始店是在城市東南Wooster公園附近小義大利區的Frank Pepe Pizzeria Napoletana。我對於美國披薩發韌於此地的說法感到懷疑,不過紐哈芬市區裡賣pizza的小店頗多,連鎖的必勝客、達美樂或Papa Johns反而只有少數一兩家分店,甚至找不到麥當勞、漢堡王或KFC炸雞,對這麼一個重度仰賴大學與學生活動為經濟命脈的城市而言,似乎不太尋常。

紐哈芬的披薩不同於一般速食連鎖店所賣的。它餅皮薄,起司加得少,是由燒炭的磚爐所烘烤,邊緣常常焦黑而脆。這種風格的披薩廣泛散見在新英格蘭區,跟麵餅厚而油膩的芝加哥披薩大不相同,也跟義大利人與紐約客所吃的薄而軟的披薩不一樣。紐哈芬當地人還為自己這種披薩取了一個名字叫apizza。於是brick oven apizza就儼然成為本地披薩風格的絕對優勢,令其他速食連鎖店紛紛讓位退避到郊區。


除了麵餅不一樣,紐哈芬的披薩還有一種本地特有的口味:用蛤肉當topping配料,而且餅皮不抹紅蕃茄醬。這個“White Clam”口味正是Pepe老先生的首創。把切成碎塊的蛤肉散佈在薄麵皮上,加上起司,大蒜,香料,鹽,淋上橄欖油,就送入磚爐烤。大約二十分鐘就完成了。剛烤好的蛤肉白披薩散發濃濃大蒜與餅皮的焦香,不過也許有人會嫌口味太鹹重,涼了後餅皮變太硬也不是很好入口。熱門雖熱門,特別雖特別,不表示一定就合大眾口味。


老店櫃檯後的廚房製作披薩是有意思的表演。這是一項三人合作的團隊工作:他們有特製的長柄木頭平鏟,廚師一號先灑一把麵粉到鏟面上,然後廚師二號揉製麵團,把軟而有彈性的圓團用手拉平成不規則的圓形餅,放到木鏟上,然後換廚師一號舀一大匙紅醬倒在餅上抹勻,再一片一片放上起司片,並與廚師二號合作加上各種餡料,最後廚師一號豪邁地淋上橄欖油,再由廚師二號拿起長柄木鏟,把披薩餅送入大磚爐中。先前閒閒沒事坐在一邊的廚師三號接手,負責照料磚爐內的餅,他也有另一把長柄木鏟,負責注意烘烤的時間火候,然後把烤好的餅用木鏟取出,放在舖著薄紙的金屬盤上。侍者拿著披薩圓刀隨意切割分塊,就把金屬盤整個端上桌,供食客分食享用。動作是大剌剌的,隨意而豪放,看似很不精確,過程卻流暢而熟練。

每天午後晚餐時刻開始,這家Pepe老店門外就開始出現排隊的人龍,不過同樣的長隊伍也出現在幾個路口外的另一家老店Sally’s Apizza。Sally是Pepe的親戚,在同一條街上開店較量,兩家店的競爭就像可口可樂與百事可樂,也像紐約洋基隊與波士頓紅襪隊,有人認為Sally’s的紅醬披薩最好吃,有人卻說Pepe的白披薩比較味美。於是紐哈芬的兩家老店,各有死忠鐵桿的擁護者,共同成就披薩的傳奇

Thursday, September 21, 2006

認榆樹

榆樹(elm)之於紐哈芬,就如紫丁香之於羅城。從開拓早期,紐哈芬陸續栽植了很多榆樹,有個Elm City的別稱。丁香綻放在Flower City的初春,雪白粉紅深紫的小花是容易辨識的特徵;但是混雜在綠樹陰濃的盛夏榆城裡,榆樹到底長什麼樣子?

上網詢問萬能的Google,看到榆樹與榆樹葉片的模樣。有個概念後,來回住所與實驗室的路上,我打量站立幹道路側的行道樹,試圖辨別哪一棵是榆:先以主幹粗細來判斷,選定有年歲傳統的候選樹;再用消去法把已認得的楓樹與橡樹、以及看起來與圖片中榆樹模樣明顯不像的排除。最後索性摘了幾片樹葉,回家對著書細看。書上說,榆樹有互生的單葉,葉片交替長在細枝的兩側而不相對;葉形卵圓而有細尖端,葉緣是深淺交替的雙重鋸齒;從中肋分岀的葉脈,粗而明顯。看看帶回的樹葉,其中好像真有兩片是榆葉。

那天問人知不知道到底怎麼認榆樹?朋友搖搖頭,不過告訴我說:城中綠坪旁的Elm Street兩側,不就都是榆樹嗎?去那邊看看就知道了。

榆街上有好多榆樹──這麼明顯的事,我怎麼都忘了?後來經過榆街,趕緊抬頭看看頂頭的樹葉:互生,長圓葉,有尖端,雙鋸齒,粗葉脈… 認得了!

走在路上,可以從夾道樹木裡找出榆樹來。這個仍然陌生的城市,開始感覺不是那麼生疏了。

(圖片取自 http://www.keele.ac.uk/university/arboretum/photos/wychelm.jpg)

Thursday, September 07, 2006

我家門前有路跑


Labor Day的清早,我家門前有人賽跑,一年一度的紐哈芬路跑賽(New Haven Road Race)。20K正式組跑二十公里,迷你組則是五公里,據說共有五千人參加。

路跑以市中心的紐哈芬綠坪(New Haven Green)為起點,迷你組的路線在研究生聚集賃居的鄰里,而正式組則從市中心往西南跑到海灣邊,繞過大半個市區來到城市北郊的公園,然後經過我家門前的幹道,跑回綠坪的終點。就在離家幾個街口的地方,正有一個給水站,八點多起跑,到了九點多,迷你組的大隊人馬已經陸續抵達,一出家門就聽到工作人員用擴音器不停地喊著:Good job! Keep going! Do you feel good? Yeah!

走向前,沿線路邊有三五成群的觀眾,有的似乎等待參與的親友,有的則全然只是旁觀加油者。迷你組的跑者有許多是全家出動,爸爸媽媽跟小朋友一起跑。上午的天氣是典型美國東北部的夏末,頭頂著藍天白雲,陽光煦煦卻不炎熱,而小朋友跑得臉蛋紅通通的,洋溢著健康與歡樂。

從巷道繞一圈走回家,接回主要幹道時,發現這段路已經開始管制車輛進出,對街以及鄰居已經有人搬出摺椅,坐在家門前等候。又過一陣子,前導車與開道的警車閃著警示燈遠遠地駛來,跟在後面的正式組跑者將抵達了,看看時間,距離開跑已經一個多小時。領先者奮力往前,追隨者緊跟在後,旁觀的路人紛紛鼓掌加油歡呼,跑者個個好像都很累了,但是依舊步履節奏堅定,一步一步向前。


我逆向往跑者經過的路線走去,看看熱鬧。折彎進入公園邊的街路,有個主辦單位設置的給水站。好幾位小朋友跟爸爸媽媽一樣,穿著工作人員的T-shirt,站在路側,手伸長,舉著水,供路跑者取用。有個跑者經過時拿了一個小妹妹的水,小妹妹高興得不得了,笑開了嘴,跑去桌子邊又取了另一杯,繼續歸隊回路側,把手伸長舉高。遠遠另一邊的路口,有一家人抬出兩個野餐冰桶,三四個小朋友跟隨在旁。我以為他們是闔家野餐觀賞路跑,過了一會兒,小朋友們也一人拿著一小杯冰塊,問跑者要不要冰。原來他們也設了一個非正式的給水站。聽著聲聲 “Ice! Ice!” 的稚嫩童音,我想,從小就這樣體驗參與社區活動的小孩,以後應該不會變得冷漠自私吧。

大集團抵達,跑步的人有年輕人,有壯年人,也有老阿公老阿媽,滿臉皺紋一頭銀髮,腳步雖慢,也很努力地跑著。看了大半個早晨,發覺不論是跑步的,打雜送水的,還是路邊搖旗吶喊的,參與的以白人最多,也有一些拉丁裔與非裔,但是黃種人就屬於極少數。這似乎跟我在校園裡看到的人口結構不太一樣。

折返走回家,幹道上一戶一戶房子離得遠,沒有人群夾道歡呼的壯觀,但是住戶三三兩兩,或坐或站,在家門口為跑者拍手叫喊打氣。我索性也坐在門前的行道樹下,看到好像跑不動的人就為他們拍拍手。於是這個夏末明亮舒爽的上午,門前幹道沒有平時上班車輛奔馳的引擎呼嘯,有的卻是擊掌拍手的鼓勵聲,此起彼落、遠近呼應。
   

Saturday, September 02, 2006

4401


每個週末早晨,就是我跟爸媽講電話的固定時段,多年來都是如此按表操課。每次媽媽最關心的例行問題之一,總是早餐吃了沒,吃什麼,要吃得好一點喔,不要把錢節省在這上面。

有次告訴媽媽我正在吃桃子,超市買的白桃white peach。媽媽問,哪一種?是不是4401?

啊?什麼4401?

原來媽說的是超市裡水果上面貼的那個小標籤,有個四位數的產品代碼。看了看才撕下丟棄的小標籤,沒錯,果然就是4401。媽說4401的果肉甜嫩多汁,不像有些別的桃子,水分比較少,吃起來感覺乾乾的。爸媽在台北也都買這一種。

突然間,我對於所謂的globalization,又有新的體驗。雖說歐美的跨國公司無所不在,早已不是什麼令人驚奇的事件,我在台灣吃麥香堡一號餐,在美國去McDonald也點Number 1;而那年在義大利街頭一時不知道要去哪裡吃東西上廁所,金色M字拱門商標竟變成心安熟悉的歸宿。在地球的不同端的星巴克/Starbucks,可以喝到一樣的大杯拿鐵/Grande Latte,美國人/台灣人更同聲對《Snakes on a Plane》/《飛機上有蛇》片名的通俗又有力討論不已。這些我們早已習以為常。但說到水果,這樣似乎應該是親近土地、有生命、有個性的農產品,終究也被化約成一串統一代碼,通行四海,不免有些驚嘆。

驚嘆歸驚嘆,沒有全球化的經貿交易,我大概也吃不到它。何況香甜多湯的大白桃4401真是很好吃。要吃什麼,聽媽媽的話就對了。

Friday, September 01, 2006

大家都愛王建民:之三,總有一天去看你


搬到康乃迪克州之後,此地的朋友說住這裡最大的優點,就是離紐約市很近,去紐約很方便。原來紐哈芬正是紐約都會區北線電車(MTA Metro-North)的終點站,幾乎每一小時就有一班車,離峰時間的單程車資只要美金十幾元。撘上車,不到兩個小時就抵達紐約曼哈頓的大中央車站(Grand Central)。雖說以前在羅城時,每天也有好幾班往來紐約甘迺迪機場的JetBlue班機,飛行時間約一小時,來回機票及早訂購也只要一百多元,但是搭飛機要訂位提早報到安檢等等程序,總是不方便,不像現在只需撘電車,甚至可以臨時起意,想去就去。


早在球季初期,就跟一位來美數年、卻老是待在喬治亞的學校與佛羅里達實驗地的大學同學約好,一同去紐約玩,並且去洋基主場幫王建民加油。不過後來因故未能成行,老同學對我的臨時失約有些懊惱,我也很過意不去。當時王建民的表現還讓人有些擔心,不知道他站不站得穩第四號先發投手的位置。

這個月一搬到康州,安頓下來後馬上就跟老友聯繫,問他還要不要來紐約,我這回不黃牛了。結果現在輪到他在忙著完成博士論文,無暇北上,而王建民已經儼然成為洋基隊的王牌投手了!

不過他信中的語氣好像沒有很沮喪,怎麼一回事呢?看到回信末尾,他說,等不及到紐約,早就去佛州Tampa看過王建民啦!那天王建民狠狠修理了Devil Ray,而且還拿到了他的親筆簽名!他還很得意愛現地說:請看附加檔案,有圖為證!

好吧,大家都愛王建民,紐約離我這麼近,總有一天去看你!



大家都愛王建民:之二,打得長久,能打愈長愈好


台灣的媒體稱王建民為「台灣之光」,我們大家莫不同以身為台灣人為榮。他投得愈好,我們也覺得高興振奮。

讀到他接受《紐約時報》的專訪(連結:中文語音剪輯英文報導全文),記者問他出名之後感覺有什麼不同。王建民說,打球就是一個工作,跟成名以前一樣;問他當個球員有什麼目標,他說「就是希望能在大聯盟打得長久,能打愈長愈好」。

打球就是一個工作,希望能打愈長愈好──所謂「台灣之光」心中的理想與目標,其實是如此不偉大與不崇高,竟然是這般個人與平凡。他「僅僅」是想站上大聯盟的舞台,把自己喜歡的事情做好。聽教練與捕手的指揮,把球投好,讓球隊贏球,自己的成就感可以滿足──「就蠻好玩的,能讓打擊者打出那麼多滾地球。」他在專訪裡這樣說。

我猜想或許他還想到好好善盡本分,出場表現,自己的職業與收入也可以穩定,可以讓妻子與父母家庭生計無虞。不管如何,當他不斷努力,把握機運,追求自己的成功與自我實現的同時,也達成了球團的目標,最後大家都沾光。

想一想,目標就是追求個人的圓滿,這是多誠實坦率又謙卑的心願。不必有冠冕堂皇的虛言高調,不必背負什麼家國榮耀的大擔子。讓所有回歸基本面:自己做好自己喜歡做、擅長做的事情。表現好了,自然對每個人都好。

這個標榜平等自由、崇尚個人主義的國家,提供機會與舞台,讓每個人都能力爭上游,去追逐個人一己的成就。或許王建民來美國打拼是對的,就像導演李安,或是瑪莎葛雷姆舞團的首席許芳宜到紐約來奮鬥一樣。許芳宜說人們應該要"follow their hearts and their dreams",不要輕言放棄,給自己一個機會來實踐夢想。也許,就是藉由鼓勵許許多多小我的成功,終能匯合成一個處處領先的大我,難怪這個國家可以強盛壯大。

Saturday, August 26, 2006

大家都愛王建民:之一,菜鳥的夢想與幸福


前一陣子看了部真人實事改編的棒球電影 《心靈投手》(The Rookie)。Dennis Quaid飾演德州一個小鎮的高中棒球教練Jim Morris,他向球員學生們承諾,如果大家眾志成城,努力打入聯賽的季後賽,他就去嘗試成為職棒大聯盟的球員。他的學生果真不負教誨與激勵,賽出好成績,佛州Tampa Bay的魔鬼魟(Devil Ray)也很有人情味地讓三十幾歲高齡的Morris實踐對學生的承諾,讓他成為球團的一員,在小聯盟跑跑龍套。好不容易,他憑藉可以投出驚人速球的本領,掙到了晉升大聯盟母隊的機會。故事尾段,整個鎮歡欣慶賀他真穿上大聯盟球衣,家鄉父老親人學生齊聚球場加油,Morris則枯坐在牛棚裡,等待上場的時機。最後,他終於有了中繼出場的機會,走上投手丘,一好球、兩好球、三好球!三振了打者,完成教練交付的使命,這個最老的菜鳥演出大聯盟登板的處女作,夢想成真。

看到美國職棒大聯盟的故事,就很難不聯想到紐約洋基隊的台籍球員王建民。Morris能上場投四個球,解決一名打者,就是他想望已久的心願,家鄉父老將之視為無比的光榮;那能夠固定輪值先發投球,而且表現穩定傑出,深受洋基教頭Torre信賴讚賞的王建民,真是多麼不容易啊。

我喜歡從美國的媒體中來認識王建民。每次他出賽後,我用Chien-Ming Wang當關鍵字搜索Google News,看看記者與球評怎麼評述他,看看洋基的教頭球員還有對戰的打者如何談論他。大家說他大聯盟的球齡雖稚嫩,表現卻頗為穩定;或許是語言隔閡,他給人寡言謙遜的印象,但是在場上除了犀利沉球讓打者難敲出長打,更讓人驚豔的是他的沉穩。於是我學到一個報導中多次出現的英文單字:poise。報導評論中提到王建民展現的架勢根本不像是個菜鳥,他認真,寡言,謙和,沉穩。他不顯露出急躁慌亂,也看不出興奮緊張。

沉著平穩,多麼讓人艷羨敬佩的特質!在媒體新聞裡,當今的台灣似乎總是總帶著苦悶喧擾激昂憤慨的情緒,媒體人物動不動就互相叫囂對罵,民意代表跟記者都以頤指氣使的態度發言叫喊為常態。電子媒體新聞把台灣的現狀描繪成火爆動作片或是連環八卦秀,平面媒體則有志一同泡製輿論與形塑風潮,非達目的不罷休。我不禁懷疑若非王建民遠在美國,如果他置身在台灣這樣騷動浮躁的氣氛環境裡,除非真是不看新聞台、不理會政客跳梁演出、不管主筆名嘴的鼓動渲染,否則或許很難有冷靜平穩的情緒,面對滿場觀眾的喧鬧與球賽的緊張吧。

光從這一點來想,遠在異邦當個大球隊的孤獨菜鳥,說不定比在家鄉成為眾人圍拱的明星,還要幸運。至少在人生地不熟的環境裡,他能做、要做的事情,就是勉力去做好自己喜歡的事,履行夢想,好好地投球,投好球。

Friday, August 04, 2006

螢火蟲與I-390


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完整認識一個地方?

離開羅城的前兩天,與幾個朋友一同吃晚飯。吃飽了,有人提議去看螢火蟲,他說點點螢光上樹,跟聖誕燈一樣。雖然我知道住家外面的草地也有流螢飛舞,不過他說的地方到底在哪裡呢?大家說去看看吧,飯後散步運動一下也好。

我們從學校宿舍區旁的步道入口,走上伊利運河邊的小路。這條步道就離我的住所這麼近,多年以來卻從未走過。走著走著,要左轉上一座鐵橋。那是多年前鐵路經過學校時所殘留的痕跡。後來鐵道廢了,鐵軌拆了,鐵路舊址變成學校旁的長條帶狀停車場,而我們走上的鐵橋,就是從停車場末尾延伸而來。鐵橋跨過州際公路Interstate-390,橋的另一邊是暗夜無人跡的草叢與樹林,氣氛有些陰森可怕。要不是有一小群同伴相隨,自己一個人大概沒膽量獨闖。然後有人發現螢火蟲了,這邊一隻,那邊一隻,接著不知道是眼睛適應了微弱的光度,還是大群螢火蟲突然一起現身,有幾棵樹果真鑲著一明一滅的光點,此起彼落。這些閃爍螢光的顏色似乎沒有宿舍草地上的那些那麼黃綠,而且亮暗交替的頻率也快多了。或許是不同種的螢火蟲吧。雖然不如聖誕燈飾那麼亮麗,但是一眨一眨的微光,就跟天上的星光呼應。

欣賞了片刻,回到原先的小路,再往前行一小段,是另一座陸橋。再度走過橋去,這一邊樹林更深濃鬱暗,看不到螢火蟲,反而蚊子大軍襲擾不已。一行人倉皇逃離,走回陸橋,這座橋兩邊的護欄是鐵絲網,讓腳下I-390高速公路上車輛的奔馳穿梭看得格外清楚。突然來了輛大貨櫃車,轟隆隆驚天動地呼嘯飛奔來去,橋面隨之振動,真刺激。大家竟不約而同索性停下腳步,等待下一輛大車。一群人或站或蹲,靜默不語,腳下是時速百里的車燈軌跡劃過,等了一陣子,大車就是不來。有人笑說:我們好像電影裡面的徬徨頹廢青少年喔… 是啊,我們變成一群大孩子,在無聊的夏夜,尋求簡單的快感。這種感覺似乎陌生也熟悉,好像過去的生命中某段時光曾經有過,如今卻已遺忘了。

住了七年,竟然不知道在這個離住所只有幾分鐘路程的地方,有這樣的風景;以為應該很老成世故成熟了,年少無所謂卻不經意地就跑了出來。於是我想--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完整認識一個地方?要走過多少路徑,才能真正認清自己?

(The picture is taken by Ken Wronkiewicz. More information can be obtained from his web site http://www.wireheadarts.com/)

Saturday, July 29, 2006

兩千五百五十幾個日昇日落


一九九九年七月二十九日,我帶著兩個大皮箱,背著一具筆記本電腦,搭上長榮的波音七四七巨無霸,追著太陽跑,飛過半個地球,即將前往大湖邊。

聽說那是個很大的湖,比家鄉島國面積還大,而且可怕的是冬天會下很多雪。

湖果然很大,雪也真是不少。

二零零六年七月二十九日,我把兩個大皮箱,二台筆記本電腦,以及一堆大大小小的紙箱雜物,塞入一輛Honda Civic小車,明日將沿Interstate-90往東行橫過紐約上州,進入麻塞諸塞州後轉I-91往南,去到康乃迪克州,搬至大西洋岸。

大洋,更是廣衾開闊;而冬天的雪呢?來吧下吧,不會怕了。

在兩個七月二十九日之間,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地開。

Friday, July 28, 2006

Meliora,盡善盡美


Meliora 這個字看起來不像是英文,字典裡也查不到。這是個拉丁字。有人說這是個形容詞,表示 always better 之意;也有人說這個字可以借用來當名詞指稱 better things,引申的意思是相信透過人們的努力,世界可以變得更好,要無止境地去追求美善。

Meliora,是這所大學的校訓。當初剛入學時,我就對校徽裡面這個怪字感到好奇,問了兩位美國同學,他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意思。美國人還對這些大學們,總愛使用外文古文罕用字的傳統風格略有微詞,這抱怨或許就跟我們台灣人對學校校訓常是什麼禮義廉恥,勤樸誠勇,公誠勤毅…,挑選四個好字疊在一起的老套一樣,感到乏味。

任何事情只要被認為是做做樣子的形式,就失去意義了。所以你我大多數人身為學子之時,要真的心有體悟、深有所感,接受冠冕堂皇、孔昭校訓的教誨,大概不是件容易的事。否則檯面上這幫台灣藍綠政治領袖們,好幾位都接受了數年「敦品勵學,愛國愛人」的薰陶,怎會把台灣政治搞成這種境地呢?

二零零六年七月二十七日,這是我卸下長達二十多年的學生身分的日子。把論文定稿交出去,秘書很幽默地說,你要考慮清楚喔,踏出這個房門,你就不再是學生了。

行政中心建築的另一邊就是學校的四方廣場,旁邊的旗竿座上鑲著學校的徽記,meliora跟過往學生老師打招呼:透過人們的努力,世界可以變得更好,要無止境地去追求美善。

再見,Meliora!要變得更好,我會記得的。

Tuesday, July 25, 2006

城郊的運河小村


Pittsford是個小村子,位在Rochester市區的東南方,有伊利運河流過。過去水運物流昌盛時期留下的倉儲舊址仍站在碼頭附近,有三兩間小小的餐廳與商店。沿著河岸的長長步道,接起一段段帶狀公園,成為一個迷你的遊憩區。每年自氣溫變暖到寒冷天氣降臨之間的幾個月,運河上的人們划著輕艇或搭著遊船兜風,運河邊的人們則騎著腳踏車或踩著直排輪前進。當然,更少不了一身勁裝慢跑的成年人,與跟著爸媽散步看船餵水鴨的小朋友。到了寒冬,當黃葉落盡,冷風襲來,雪片降臨,儘管餐廳依舊有食客,曾經歡樂有活力的運河畔卻變得冷清寂靜。情緒對比強烈的不同劇目,按著時序交替上演。


作為羅城這個小型都會區的一個市郊村落,現今的Pittsford並沒有特別興盛的工商業,古典的磚造建築列隊站立在小小的市街上,除了餐廳之外,就是鄰里的商家。而木造的房舍散佈在草坪綠樹之間,那是小鎮居民的家。雖然不見得都是大宅大庭園,但是與鄰舍分隔的開闊間距,就是跟羅城市區裡面好幾個鄰里那一棟接著一棟的擁擠屋舍大不相同。查看一下人口組成,也十分耐人尋味:Pittsford居民九成以上是白人;亞裔只有約5%,卻已經是第二大族裔,比拉丁裔與非裔還多。然而不到半小時路程遠的羅城市區,市民則有將近四成是黑人。白與黑的對比、豐裕享受與平凡掙扎的差等,與地理區隔同樣分明。


時間與空間,為這個有精緻的餐廳、豪華的超市、小巧的公園、典雅的市街的夏日小村子區隔出某種特別潔靜優閒的氣質,讓人以為這個世界只有光明富足與希望。

Sunday, July 09, 2006

加油站


旅程長長,快走不動了。加油啦,要加油喔。撐一下撐一下,就快到休息站了,加油加油。大家都這麼說。

好吧,噗噗噗…噗-噗-嘁──停俥,來加油。--老闆,我要加油。請幫我加值三百元到第十號加油機。沒錯,正是十號,專為駛航船隻加油的油泵,加了油才好繼續上路。


加油加油,咕嚕咕嚕一點一滴慢慢灌。

加油加油,加好油,準備啟航下一段航程。噗噗噗噗噗噗…。



Tuesday, June 20, 2006

尋找父親的旅程 (二)

看了紀錄片《My Architect》,導演Nathaniel Kahn在著名的建築師爸爸Louis Kahn去世二十五年後,重新去認識在他年幼時就過世的非婚生父親。影片的感染力強到讓我忍不住上網查一查路康還有哪些建築作品,赫然得知他也曾駐足我們這個城市,建了一座教堂。看了地址,距我的住處只有十來分鐘的路程,於是傍晚飯後天光仍亮,我前去看看大師的作品。

這棟幾十年前完工的土黃色建築站在薄暮下的馬路旁,前面有個小廣場,後方有個小花園。現代感十足,只可惜傻瓜數位相機捕捉不了實體的感覺。是怎樣的教會,會大膽採用路康的設計?或許鄰接馬路的建築牆面上,那幅歡迎同志與支持同性戀婚姻合法化的彩虹小布幔,可以說明一切。

我繞著建物後慢慢走一圈,繞到正面時,兩位坐在廣場長椅聊天的中年女士問我:你是建築系的學生嗎?我連忙說不,坦白告訴她們我來此的緣由。其中一位馬上說她知道這部影片,”My Architect, right?” 她說她看到孟加拉國會大樓那一段,感動得哭了。我說,我知道,我懂。她說當年路康於此地的設計也有所爭議,尤其是空間配置,他要移走前面的樹,闢岀廣場,讓人們可以從正面直視到建築…。不過,”You should go inside and see.” 另一位隨即點頭附和說對對對,裡面才更是讓人印象深刻,他設計了這個那個….。只可惜週日晚間,教堂早已關門,不能進去了。又隨便與兩位友善的女士聊幾句,然後告別。臨走除了那些客套道別的寒暄話,她仍不忘說,”Come another day. You should really see inside.”

我大概不會真的再跑回去看看內部設計了。不過,在這趟夏日傍晚的小小造訪後,我似乎可以了解,為何Nathaniel會這樣想急切去尋找父親的形象。畢竟能有多少人,在離開世間之後,還會留下些什麼,讓人津津樂道。




尋找父親的旅程 (一)

六月的第三個星期天,是美國的父親節。在父親節那天,我看了一部紀錄片,是一個外遇私生子在父親過世二十五年後,試圖去重建與尋找他的父親形象的過程。這部電影是由Nathaniel Kahn執導的《My Architect: A Son’s Journey》;而他的父親,就是被譽為近代建築史上最有影響力的建築師路康(Louis Kahn)。

七十幾歲的路康心臟病發,死於紐約的賓夕維尼亞車站。他過世時負債累累,剛從國外返美,孤獨一人,起初還被當作無名屍處理。葬禮上他的三個婚生與非婚生子女才有機會第一次見面。原來路康除了與元配結婚生了一個女兒之外,又先後與兩位女性同事相戀,各生了一女一男。這兩位外遇的女性後來都終身未嫁,三方都住在費城內僅相隔幾哩的路程,卻從不曾往來。路康過世時,Nathaniel才十一歲,他記得的爸爸就是不定時無預期的某一天會突然打電話說,我等一下會過來,他的媽媽就趕緊準備全套晚餐。爸爸隨後出現,全家一同吃飯。他還記得爸爸說故事給他聽,然後媽媽跟他一起送爸爸回家──回到他合法妻子的家。

為了重新建構父親的形象,Nathaniel花了五年的時間,重複父親在世界各地走過的旅程,造訪當年設計的建築,跟父親的舊日工作搭檔,同事,親人訪談,並從過去的新聞報導與紀錄短片中擷取材料,一點一滴來認識他。我不懂建築,對於影片中介紹的路康作品幾乎都不曾聽聞,除了其中一件:位在加州的Salk Institute for Biological Studies,這是個著名的生物醫學研究單位,而我曾好幾次在不同的地方讀到人們評論Salk Institute的校園建築設計,莫不讚譽有加,認為是研究機構建築的經典傑作。照片中的對稱建築與開闊廣場,簡潔樸實,具現代感,讓人印象深刻;而實驗室內的空間格局配置,也成為後人師法的典範。

身為路康的非婚生獨子,Nathaniel對於父親一定有著複雜的情緒:一方面是失落的,一方面又是驕傲的。這可以從如何安排電影的故事與材料的取捨察覺。他的鏡頭下,路康建築的美感總散發岀獨特的氣氛,除了造型結構與光影之外,似乎都有著什麼哲學道理──我相信Nathaniel的個人詮釋一定是使影片的的建築特質突顯的要素。而他向不識者透露出其實自己就是建築師之子,然後紀錄對方的情緒反應,更是毫不掩飾的操作情感動員。尤其是片子末尾,當他去造訪孟加拉首都,查考父親死前耗費二十年心力所設計營造,死後才完工的國會大樓群(Jatiyo Sangsad Bhaban, 請見DVD的封面)的時候,更是把他情緒渲染的力道發揮到極致。路康的孟加拉籍搭檔問他要用多少時間講述這個國會建築,Nathaniel說大概最多只能剪成十分鐘吧。「十分鐘?怎麼可以只用十分鐘?」受訪者這樣說。路康把自己貢獻出來,給了我們實踐民主的殿堂。他不計成本收益,讓這個世上最貧窮的國家有這樣的建築,是我們的驕傲。他一直在這裡,你可以感覺他的存在。這樣的意義,怎能只值十分鐘?講者講到音調哽咽,淚水在眼裡打轉;導演自己也紅了眼眶。觀眾也會是如此。

我不知道Nathaniel五年的追尋是否拼湊出他父親的真實面容,這將近兩個小時的紀錄片不能、也無意成為平實無偏差的路康傳記,但是我感受到Nathaniel藉由追尋訪談,他建構岀一個自己所認同的父親,聯繫起他自己,也感染了觀影的人。

Sunday, June 18, 2006

素食主義者的冰箱

這一年來,我住在一間有四個臥房的屋子裡,本應有四個房客,但除了我與印度醫生Dr. Reddy是固定的住戶,其他兩個房間都是短期幾週的房客來來去去。在今年冬末春初,來了一位中年猶太裔女士Laura,要到市區裡的醫院實習兩週,而與我們有短暫的相處。

蘿拉女士家住紐約市的皇后區,她長得高高壯壯,嗓門不小,來時穿了一件皮大衣。見到房屋的狀況與事前電話中描述的不一樣,覺得很不滿意,馬上就跟小氣囉嗦的房東太太抗議。這個初見面的大動作,就讓我們知道蘿拉是個很有主見的狠角色,應有權益絕對不容犧牲。

蘿拉對事物看法的鮮明色彩與主見,在隔天看電視新聞時展現無遺。美國副總統Dick Cheney出現在螢光幕上講話,蘿拉立即顯出嫌惡與不屑的表情;睿迪醫生過去聊天湊熱鬧,蘿拉逮到聽眾了,馬上表明她對於美國執政當局的痛恨,以及招認感到身為美國人的羞恥,那些支持保守派與傳統教會的人士,竟然讓這種人當上總統副總統,把美國帶到錯誤的路徑上。不過睿迪醫生卻有不同的看法。以他一個印度人的觀點來看,管你是共和黨還是民主黨、屬於保守派還是自由派,通通還是大美國資本主義,一切美國利益優先。紅色藍色大象驢子都是一丘之貉,有差別嗎?蘿拉氣壞了,認為睿迪醫生太不了解美國政治,怎可以把她跟那幫保守派混為一談?睿迪醫生卻認為美國民眾早就被政府媒體洗腦了,美國就是美國,自私又自大,不要講得冠冕堂皇。隔兩天,當時奧斯卡金像獎即將揭曉,《斷背山》引發的同性戀情與結婚合法化問題正沸沸揚揚地討論著,睿迪醫生覺得都是媒體炒作,蠱惑人心,某些人受引誘誤導因而變成「不正常」了才有這些問題,婚姻本來就是一男一女才可為之;蘿拉女士十分不以為然,認為每個人愛戀感情的自主意志應受尊重,到底會是異性同性或雙性戀的生物與社會因素十分複雜,哪可以隨便說人家不正常?為何異性戀就一定是「正常」?何況兩個男性或兩個女性若真心相愛想結婚,就該成人之美,不相干的旁觀者有什麼好反對的?蘿拉女士寓居的短短十天中,每天飯後,這樣的社會議題政治論壇就在客廳裡上演。

蘿拉女士除了是個自由派民主黨,還是個素食主義者。她吃蛋喝牛奶,但是不吃任何肉食海鮮。她說她忌口的原因與宗教無關,自認不算有任何宗教信仰,從不理會猶太教嚴格的食物戒律,以前什麼都吃。她這幾年來開始不吃肉,是因為她認為不應該食用其他動物。她認為吃蔬菜雜糧水果對人體比較健康,對地球環境也比較好。她還特地聲明,她穿的那件禦寒皮衣是很久以前買的,在她決定吃素之後,也就不曾再買過類似戕害動物生存權的衣服了。

蘿拉的吃素,不但有一套思想體系來解釋,也有一套日常生活運作的規矩。她說為了均衡營養,所以她的食物必須多樣化:各種有色葉菜,甜椒瓜果,五穀雜糧,通通都要有。她相信蔬菜顏色愈深愈好,料理方式愈原始愈好,做菜不加鹽,麵包要吃全麥,優格與蘇打餅也一定要原味。為了推廣這套飲食哲學,她主動招呼我們一同吃她的綜合蔬菜餐或榖類湯,看到睿迪醫生的各種印度香料,更激發她料理的創意,每次炒菜香噴噴。

不過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蘿拉上超市買菜與回家對食材的處理。她走向蔬果區,好像採集標本一樣,每一種菜蔬取一個/一束/一朵/一顆/一棵,從一頭拿到另一頭。取樣完畢,再補充一點全麥麵包與蘇打餅乾,採買也就結束了。回到家,拿出容器盛裝些許清水,就把蔬菜栽植其中。她說讓蔬菜吸水活著,保持新鮮,營養不流失。那兩週裡,冰箱冷藏室門一打開,各式葉菜井然有序,一棵一棵長在杯碗瓢盆中。

這位素食主義者室友,就把我們的冰箱,變成了植物標本園。

相關文章:我的印度室友

Thursday, June 08, 2006

地下鐵

這個人口二十萬人的城市,有一條地下鐵。當我這樣告訴人家時,對方的反應都跟我首次得知這件事的反應一樣,驚訝而難以置信。

是的。羅城確實曾有地下鐵,在西元1928年到1957年之間營運,連接郊區的周邊市鎮到城中。地下鐵的興築跟伊利運河的改道有關。運河起初流過市中心,後來在1900年時部份改道遷徙到城市的南邊,舊日的運河道就變成一條乾涸露天的明溝,後來市區交通擁擠,有人買下了廢運河道,鋪上鐵軌,闢建車站,還把市中心的那段加上屋頂變成了道路,於是加蓋的廢運河就變成了地下鐵的隧道,原先駛船而過的運河橋也成為地鐵列車行走的通道。

其實當年名曰Rochester Subway真正在地底隧道的路段並不長,大部分的行車路線都是在地面上。就跟今天波士頓T的綠線類似;列車也只有一個車廂,型式看起來跟多倫多街道上的電車相仿,屬於輕軌纜車,不是中高運量的捷運系統。話雖如此,羅城的地鐵確實真的行駛在市中心地面之下,是貨真價實的地下鐵。

所以將近八十年前,羅城成為北美洲史上擁有地鐵輸運系統的都會中最小的一個城市,之後營運了三十年,最後一班客車停開。就像鐵路取代了水運,交通運輸方式再次演進,部分地面路段變成了州際公路Interstate 490,部分地底隧道繼續供貨運列車運送報紙,一直到十年前報社印刷廠遷離市區,整條地下鐵至此終於完全停用,結束了羅城的地鐵時代。

廢棄近五十年的舊地鐵站,與停用了十年的地底通道,如今還有些斷垣殘壁留存。河邊有條步道可以讓人走到運河橋旁,而這段一百多年前是運河、五十年前是地鐵的通道,今天變成無人管理的街頭畫布,滿是油漆噴畫塗鴉;往另一邊望去,不見天日的黑暗隧洞裡據說是遊民棲身的場所,地上散佈垃圾,氣氛恐怖陰森。我不敢久留。趕緊走上地面。繞道另一頭,緊鄰I-490的高速公路邊可以看見往日遺留未拆的建物遺跡,但是四周草木蔓生,已經難以想見當年載客交通往來是怎樣的情景了。



Tuesday, June 06, 2006

橋上的運河

每個城市都至少有一條河流,巴黎有Seine,倫敦有Thames,紐約曼哈頓夾在Hudson與East River之間,上海在黃浦江與長江交會處,台北有基隆河與淡水河流經,而羅城則是位在Genesee River注入安大略湖的入湖口。

Genesee River流過市中心,冰河蝕刻的地形落差造就了水力位能,可發電可推水車,促成當年這個城市輕工業的興起。但是南北向的河流,卻遇上另一個東西向的城市水運命脈伊利運河(Erie Canal),在市中心垂直相交,水位流向都不同,該怎麼解決呢?於是運河擴建時就搭了座橋跨過Genesee River讓運河走,變成橋上有運河,而往來行駛運河的船隻則從橋上過河。


運河擴建完成於西元1825年,跨河的運河橋在1842年完工,距今已有一百六十多年了。後來美國土木工程協會特別立牌紀念當年這個聰明的工程設計,把跨過河床的運河橋登錄為紀念物,但運河早就在1900年時大改道,遷到城市南郊,已經不再流經市區。

1842年,這是怎樣的年代?回來查了查,在地球的另一端,正值清朝中葉。1839年是清道光二十年,當羅城正在建一座跨河走船的運河橋的時候,台灣是福建省下轄的一府,清宣宗派命的欽差大臣林則徐在廣東禁煙,引起鴉片戰爭,開啟了中國近代史黯淡衰敗的一章。幾十年後,當羅城市中心的運河改道,運河橋功成身退之時,仍止不住頹勢的大清帝國則剛輸掉了甲午戰爭,讓台灣變成日本的領土。

如今又過了一百年,中國藉著經濟的發展慢慢崛起,讓世人不得不正視;台灣則早已走過壓迫貧困,邁入繁榮安康的境地,卻在自我認同與民主學習中迷惑猶疑了。在世界彼端的這個城市,運河橋仍在,不過橋上面已加了屋頂,變成人車行走的道路。如果沒特別說明,這座頂層行人車、下層曾駛船的橋樑,看起來就跟尋常過河的車行陸橋沒有什麼不同。週日的午後四點多,來到市中心的河邊,路上幾乎沒有行人,也沒有多少車輛,安安靜靜,空空蕩蕩,像是電影《28天毀滅倒數》(28 Days Later)男主角醒來之後成為棄城的倫敦。當年客貨交通熙來攘往、擁有先進土木工程的城市,走過一個多世紀之後,剩下平凡冷清與孤單。




Thursday, June 01, 2006

夏天來了

記得聽長輩說,未到五月節,冬衣還不能收;五月節一過,粽子吃下肚,夏天就真的到來。美國人不過端午,不吃粽子,季節正式起訖是看著夏至秋分的繞日週期為準。現在不過五月底,想官式宣告夏季到來還得等一下。不過對一般人來說,這個有著長長白晝的度假季節,其實是包夾在兩個長週末連假中。夏日序曲由陣亡將士紀念日(Memorial Day,五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一)開始,到了獨立紀念日的煙火遊行達到鼎盛,然後由美國勞動節(Labor Day,九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劃上暑假的句點。

Memorial Day的長週末剛過,端午節緊接著登場,不管是用美國人還是台灣人的慣例來衡量,夏天都該到了,而夏天也真的到了:氣溫一舉衝破華氏九十度,又熱又濕又悶,感覺竟然像台北。

夏天到了,那春天呢?蒲公英、黃水仙、鬱金香、紫丁香,還有不認識的紅白樹花,早已紛紛開了又謝,歐洲椋鳥、美洲知更鳥更已大張旗鼓地四處活動,草地上樹叢間四處可以看見聽見蹤影與鳥聲。連年回返的遊隼又生下好幾個蛋,如今幼雛也孵出來了。望見白晝天光愈來愈長,草木從淡黃粉嫩的生澀萌發變成深綠成熟的放肆滋長,整個世界大步向前演進,自己卻停在一種不好不壞,不進不退,不上不下的狀態中。本以為只要撐過雪融冰褪就好,不料竟把花開花落都錯失了。

讓在大湖邊上的最後一個春天匆匆走過,也把七個春季草草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