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ne 20, 2006

尋找父親的旅程 (二)

看了紀錄片《My Architect》,導演Nathaniel Kahn在著名的建築師爸爸Louis Kahn去世二十五年後,重新去認識在他年幼時就過世的非婚生父親。影片的感染力強到讓我忍不住上網查一查路康還有哪些建築作品,赫然得知他也曾駐足我們這個城市,建了一座教堂。看了地址,距我的住處只有十來分鐘的路程,於是傍晚飯後天光仍亮,我前去看看大師的作品。

這棟幾十年前完工的土黃色建築站在薄暮下的馬路旁,前面有個小廣場,後方有個小花園。現代感十足,只可惜傻瓜數位相機捕捉不了實體的感覺。是怎樣的教會,會大膽採用路康的設計?或許鄰接馬路的建築牆面上,那幅歡迎同志與支持同性戀婚姻合法化的彩虹小布幔,可以說明一切。

我繞著建物後慢慢走一圈,繞到正面時,兩位坐在廣場長椅聊天的中年女士問我:你是建築系的學生嗎?我連忙說不,坦白告訴她們我來此的緣由。其中一位馬上說她知道這部影片,”My Architect, right?” 她說她看到孟加拉國會大樓那一段,感動得哭了。我說,我知道,我懂。她說當年路康於此地的設計也有所爭議,尤其是空間配置,他要移走前面的樹,闢岀廣場,讓人們可以從正面直視到建築…。不過,”You should go inside and see.” 另一位隨即點頭附和說對對對,裡面才更是讓人印象深刻,他設計了這個那個….。只可惜週日晚間,教堂早已關門,不能進去了。又隨便與兩位友善的女士聊幾句,然後告別。臨走除了那些客套道別的寒暄話,她仍不忘說,”Come another day. You should really see inside.”

我大概不會真的再跑回去看看內部設計了。不過,在這趟夏日傍晚的小小造訪後,我似乎可以了解,為何Nathaniel會這樣想急切去尋找父親的形象。畢竟能有多少人,在離開世間之後,還會留下些什麼,讓人津津樂道。




尋找父親的旅程 (一)

六月的第三個星期天,是美國的父親節。在父親節那天,我看了一部紀錄片,是一個外遇私生子在父親過世二十五年後,試圖去重建與尋找他的父親形象的過程。這部電影是由Nathaniel Kahn執導的《My Architect: A Son’s Journey》;而他的父親,就是被譽為近代建築史上最有影響力的建築師路康(Louis Kahn)。

七十幾歲的路康心臟病發,死於紐約的賓夕維尼亞車站。他過世時負債累累,剛從國外返美,孤獨一人,起初還被當作無名屍處理。葬禮上他的三個婚生與非婚生子女才有機會第一次見面。原來路康除了與元配結婚生了一個女兒之外,又先後與兩位女性同事相戀,各生了一女一男。這兩位外遇的女性後來都終身未嫁,三方都住在費城內僅相隔幾哩的路程,卻從不曾往來。路康過世時,Nathaniel才十一歲,他記得的爸爸就是不定時無預期的某一天會突然打電話說,我等一下會過來,他的媽媽就趕緊準備全套晚餐。爸爸隨後出現,全家一同吃飯。他還記得爸爸說故事給他聽,然後媽媽跟他一起送爸爸回家──回到他合法妻子的家。

為了重新建構父親的形象,Nathaniel花了五年的時間,重複父親在世界各地走過的旅程,造訪當年設計的建築,跟父親的舊日工作搭檔,同事,親人訪談,並從過去的新聞報導與紀錄短片中擷取材料,一點一滴來認識他。我不懂建築,對於影片中介紹的路康作品幾乎都不曾聽聞,除了其中一件:位在加州的Salk Institute for Biological Studies,這是個著名的生物醫學研究單位,而我曾好幾次在不同的地方讀到人們評論Salk Institute的校園建築設計,莫不讚譽有加,認為是研究機構建築的經典傑作。照片中的對稱建築與開闊廣場,簡潔樸實,具現代感,讓人印象深刻;而實驗室內的空間格局配置,也成為後人師法的典範。

身為路康的非婚生獨子,Nathaniel對於父親一定有著複雜的情緒:一方面是失落的,一方面又是驕傲的。這可以從如何安排電影的故事與材料的取捨察覺。他的鏡頭下,路康建築的美感總散發岀獨特的氣氛,除了造型結構與光影之外,似乎都有著什麼哲學道理──我相信Nathaniel的個人詮釋一定是使影片的的建築特質突顯的要素。而他向不識者透露出其實自己就是建築師之子,然後紀錄對方的情緒反應,更是毫不掩飾的操作情感動員。尤其是片子末尾,當他去造訪孟加拉首都,查考父親死前耗費二十年心力所設計營造,死後才完工的國會大樓群(Jatiyo Sangsad Bhaban, 請見DVD的封面)的時候,更是把他情緒渲染的力道發揮到極致。路康的孟加拉籍搭檔問他要用多少時間講述這個國會建築,Nathaniel說大概最多只能剪成十分鐘吧。「十分鐘?怎麼可以只用十分鐘?」受訪者這樣說。路康把自己貢獻出來,給了我們實踐民主的殿堂。他不計成本收益,讓這個世上最貧窮的國家有這樣的建築,是我們的驕傲。他一直在這裡,你可以感覺他的存在。這樣的意義,怎能只值十分鐘?講者講到音調哽咽,淚水在眼裡打轉;導演自己也紅了眼眶。觀眾也會是如此。

我不知道Nathaniel五年的追尋是否拼湊出他父親的真實面容,這將近兩個小時的紀錄片不能、也無意成為平實無偏差的路康傳記,但是我感受到Nathaniel藉由追尋訪談,他建構岀一個自己所認同的父親,聯繫起他自己,也感染了觀影的人。

Sunday, June 18, 2006

素食主義者的冰箱

這一年來,我住在一間有四個臥房的屋子裡,本應有四個房客,但除了我與印度醫生Dr. Reddy是固定的住戶,其他兩個房間都是短期幾週的房客來來去去。在今年冬末春初,來了一位中年猶太裔女士Laura,要到市區裡的醫院實習兩週,而與我們有短暫的相處。

蘿拉女士家住紐約市的皇后區,她長得高高壯壯,嗓門不小,來時穿了一件皮大衣。見到房屋的狀況與事前電話中描述的不一樣,覺得很不滿意,馬上就跟小氣囉嗦的房東太太抗議。這個初見面的大動作,就讓我們知道蘿拉是個很有主見的狠角色,應有權益絕對不容犧牲。

蘿拉對事物看法的鮮明色彩與主見,在隔天看電視新聞時展現無遺。美國副總統Dick Cheney出現在螢光幕上講話,蘿拉立即顯出嫌惡與不屑的表情;睿迪醫生過去聊天湊熱鬧,蘿拉逮到聽眾了,馬上表明她對於美國執政當局的痛恨,以及招認感到身為美國人的羞恥,那些支持保守派與傳統教會的人士,竟然讓這種人當上總統副總統,把美國帶到錯誤的路徑上。不過睿迪醫生卻有不同的看法。以他一個印度人的觀點來看,管你是共和黨還是民主黨、屬於保守派還是自由派,通通還是大美國資本主義,一切美國利益優先。紅色藍色大象驢子都是一丘之貉,有差別嗎?蘿拉氣壞了,認為睿迪醫生太不了解美國政治,怎可以把她跟那幫保守派混為一談?睿迪醫生卻認為美國民眾早就被政府媒體洗腦了,美國就是美國,自私又自大,不要講得冠冕堂皇。隔兩天,當時奧斯卡金像獎即將揭曉,《斷背山》引發的同性戀情與結婚合法化問題正沸沸揚揚地討論著,睿迪醫生覺得都是媒體炒作,蠱惑人心,某些人受引誘誤導因而變成「不正常」了才有這些問題,婚姻本來就是一男一女才可為之;蘿拉女士十分不以為然,認為每個人愛戀感情的自主意志應受尊重,到底會是異性同性或雙性戀的生物與社會因素十分複雜,哪可以隨便說人家不正常?為何異性戀就一定是「正常」?何況兩個男性或兩個女性若真心相愛想結婚,就該成人之美,不相干的旁觀者有什麼好反對的?蘿拉女士寓居的短短十天中,每天飯後,這樣的社會議題政治論壇就在客廳裡上演。

蘿拉女士除了是個自由派民主黨,還是個素食主義者。她吃蛋喝牛奶,但是不吃任何肉食海鮮。她說她忌口的原因與宗教無關,自認不算有任何宗教信仰,從不理會猶太教嚴格的食物戒律,以前什麼都吃。她這幾年來開始不吃肉,是因為她認為不應該食用其他動物。她認為吃蔬菜雜糧水果對人體比較健康,對地球環境也比較好。她還特地聲明,她穿的那件禦寒皮衣是很久以前買的,在她決定吃素之後,也就不曾再買過類似戕害動物生存權的衣服了。

蘿拉的吃素,不但有一套思想體系來解釋,也有一套日常生活運作的規矩。她說為了均衡營養,所以她的食物必須多樣化:各種有色葉菜,甜椒瓜果,五穀雜糧,通通都要有。她相信蔬菜顏色愈深愈好,料理方式愈原始愈好,做菜不加鹽,麵包要吃全麥,優格與蘇打餅也一定要原味。為了推廣這套飲食哲學,她主動招呼我們一同吃她的綜合蔬菜餐或榖類湯,看到睿迪醫生的各種印度香料,更激發她料理的創意,每次炒菜香噴噴。

不過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蘿拉上超市買菜與回家對食材的處理。她走向蔬果區,好像採集標本一樣,每一種菜蔬取一個/一束/一朵/一顆/一棵,從一頭拿到另一頭。取樣完畢,再補充一點全麥麵包與蘇打餅乾,採買也就結束了。回到家,拿出容器盛裝些許清水,就把蔬菜栽植其中。她說讓蔬菜吸水活著,保持新鮮,營養不流失。那兩週裡,冰箱冷藏室門一打開,各式葉菜井然有序,一棵一棵長在杯碗瓢盆中。

這位素食主義者室友,就把我們的冰箱,變成了植物標本園。

相關文章:我的印度室友

Thursday, June 08, 2006

地下鐵

這個人口二十萬人的城市,有一條地下鐵。當我這樣告訴人家時,對方的反應都跟我首次得知這件事的反應一樣,驚訝而難以置信。

是的。羅城確實曾有地下鐵,在西元1928年到1957年之間營運,連接郊區的周邊市鎮到城中。地下鐵的興築跟伊利運河的改道有關。運河起初流過市中心,後來在1900年時部份改道遷徙到城市的南邊,舊日的運河道就變成一條乾涸露天的明溝,後來市區交通擁擠,有人買下了廢運河道,鋪上鐵軌,闢建車站,還把市中心的那段加上屋頂變成了道路,於是加蓋的廢運河就變成了地下鐵的隧道,原先駛船而過的運河橋也成為地鐵列車行走的通道。

其實當年名曰Rochester Subway真正在地底隧道的路段並不長,大部分的行車路線都是在地面上。就跟今天波士頓T的綠線類似;列車也只有一個車廂,型式看起來跟多倫多街道上的電車相仿,屬於輕軌纜車,不是中高運量的捷運系統。話雖如此,羅城的地鐵確實真的行駛在市中心地面之下,是貨真價實的地下鐵。

所以將近八十年前,羅城成為北美洲史上擁有地鐵輸運系統的都會中最小的一個城市,之後營運了三十年,最後一班客車停開。就像鐵路取代了水運,交通運輸方式再次演進,部分地面路段變成了州際公路Interstate 490,部分地底隧道繼續供貨運列車運送報紙,一直到十年前報社印刷廠遷離市區,整條地下鐵至此終於完全停用,結束了羅城的地鐵時代。

廢棄近五十年的舊地鐵站,與停用了十年的地底通道,如今還有些斷垣殘壁留存。河邊有條步道可以讓人走到運河橋旁,而這段一百多年前是運河、五十年前是地鐵的通道,今天變成無人管理的街頭畫布,滿是油漆噴畫塗鴉;往另一邊望去,不見天日的黑暗隧洞裡據說是遊民棲身的場所,地上散佈垃圾,氣氛恐怖陰森。我不敢久留。趕緊走上地面。繞道另一頭,緊鄰I-490的高速公路邊可以看見往日遺留未拆的建物遺跡,但是四周草木蔓生,已經難以想見當年載客交通往來是怎樣的情景了。



Tuesday, June 06, 2006

橋上的運河

每個城市都至少有一條河流,巴黎有Seine,倫敦有Thames,紐約曼哈頓夾在Hudson與East River之間,上海在黃浦江與長江交會處,台北有基隆河與淡水河流經,而羅城則是位在Genesee River注入安大略湖的入湖口。

Genesee River流過市中心,冰河蝕刻的地形落差造就了水力位能,可發電可推水車,促成當年這個城市輕工業的興起。但是南北向的河流,卻遇上另一個東西向的城市水運命脈伊利運河(Erie Canal),在市中心垂直相交,水位流向都不同,該怎麼解決呢?於是運河擴建時就搭了座橋跨過Genesee River讓運河走,變成橋上有運河,而往來行駛運河的船隻則從橋上過河。


運河擴建完成於西元1825年,跨河的運河橋在1842年完工,距今已有一百六十多年了。後來美國土木工程協會特別立牌紀念當年這個聰明的工程設計,把跨過河床的運河橋登錄為紀念物,但運河早就在1900年時大改道,遷到城市南郊,已經不再流經市區。

1842年,這是怎樣的年代?回來查了查,在地球的另一端,正值清朝中葉。1839年是清道光二十年,當羅城正在建一座跨河走船的運河橋的時候,台灣是福建省下轄的一府,清宣宗派命的欽差大臣林則徐在廣東禁煙,引起鴉片戰爭,開啟了中國近代史黯淡衰敗的一章。幾十年後,當羅城市中心的運河改道,運河橋功成身退之時,仍止不住頹勢的大清帝國則剛輸掉了甲午戰爭,讓台灣變成日本的領土。

如今又過了一百年,中國藉著經濟的發展慢慢崛起,讓世人不得不正視;台灣則早已走過壓迫貧困,邁入繁榮安康的境地,卻在自我認同與民主學習中迷惑猶疑了。在世界彼端的這個城市,運河橋仍在,不過橋上面已加了屋頂,變成人車行走的道路。如果沒特別說明,這座頂層行人車、下層曾駛船的橋樑,看起來就跟尋常過河的車行陸橋沒有什麼不同。週日的午後四點多,來到市中心的河邊,路上幾乎沒有行人,也沒有多少車輛,安安靜靜,空空蕩蕩,像是電影《28天毀滅倒數》(28 Days Later)男主角醒來之後成為棄城的倫敦。當年客貨交通熙來攘往、擁有先進土木工程的城市,走過一個多世紀之後,剩下平凡冷清與孤單。




Thursday, June 01, 2006

夏天來了

記得聽長輩說,未到五月節,冬衣還不能收;五月節一過,粽子吃下肚,夏天就真的到來。美國人不過端午,不吃粽子,季節正式起訖是看著夏至秋分的繞日週期為準。現在不過五月底,想官式宣告夏季到來還得等一下。不過對一般人來說,這個有著長長白晝的度假季節,其實是包夾在兩個長週末連假中。夏日序曲由陣亡將士紀念日(Memorial Day,五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一)開始,到了獨立紀念日的煙火遊行達到鼎盛,然後由美國勞動節(Labor Day,九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劃上暑假的句點。

Memorial Day的長週末剛過,端午節緊接著登場,不管是用美國人還是台灣人的慣例來衡量,夏天都該到了,而夏天也真的到了:氣溫一舉衝破華氏九十度,又熱又濕又悶,感覺竟然像台北。

夏天到了,那春天呢?蒲公英、黃水仙、鬱金香、紫丁香,還有不認識的紅白樹花,早已紛紛開了又謝,歐洲椋鳥、美洲知更鳥更已大張旗鼓地四處活動,草地上樹叢間四處可以看見聽見蹤影與鳥聲。連年回返的遊隼又生下好幾個蛋,如今幼雛也孵出來了。望見白晝天光愈來愈長,草木從淡黃粉嫩的生澀萌發變成深綠成熟的放肆滋長,整個世界大步向前演進,自己卻停在一種不好不壞,不進不退,不上不下的狀態中。本以為只要撐過雪融冰褪就好,不料竟把花開花落都錯失了。

讓在大湖邊上的最後一個春天匆匆走過,也把七個春季草草寫完了。